深切缅怀我的导师曹小定教授（吴根诚）

曹小定老师是把一生奉献给上医的著名教授，1997年离休，今年86岁。熟悉她的上医人都知道，曹老师还是革命烈属，丈夫连志超先生（1928-1965）生前是中科院华东技术物理研究所的研究人员， 1965年4月9日因公牺牲。

我作为曹老师所带教的第一位研究生（1979-1982），毕业后留校，长期在她领导下工作。1998年，我担任医学神经生物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常务副主任，在为曹老师办理职工住房分配手续时，看到了曹老师出示的国家民政部的烈士证明。这样“连志超”的名字就深深印入我的脑海中。

图1 连志超烈士证

每年清明前后，我偕家人或上医师生去龙华烈士陵园瞻仰领袖人物及上海先烈时，也到烈士纪念堂去凭吊连先生。令我感到震惊的是，就在连志超烈士骨灰盒的上方，却是复旦大学烈士黄心源老师（1933-1965）的骨灰盒。而黄心源的牺牲日期与连志超相同，并注明是华东技术物理所事故。因此基本上可以断定，这两位烈士是在同一次事故中献身的。

图2 上医学生瞻仰连志超烈士（已打开）和黄心源烈士（上）

我一直想深入了解这次事故的经过，但询问曹老师，她已记不住细节了。我也询问过复旦物理系王迅院士，以及我的一位高中同学（他1963考入复旦物理系读书，1968年毕业），他们都知道当年复旦校内有过一次爆炸事故，但也不知道细节。

2016年上半年，我还与复旦校史研究室钱益民老师联系。钱老师在回复中对连先生那一代科学工作者充满了敬意，表示将择期组织学生，调阅档案，进行深度采访。

真所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2016年下半年，一位老同学给我发来了电子邮件，一份署名为“钱定榕”的博文《现在也可以说了》展现在我的眼前。我认真拜读了这篇长达2.5万字的文章，感到阵阵惊喜。一是作者钱定榕是1965年连志超研究组的主要人员之一（连是组长）；二是该文详细叙述了该研究组自1965年1月组建以来的研究工作，尤其是1965年4月9日发生的爆炸事故的前因后果；三是该文详细记录了研究组的工作细节，还联系了当时的国家形势，揭示了研究工作的背景及意义；四是该文不仅记载了连志超、黄心源烈士的悲壮牺牲，还记叙了曹小定老师面对爆炸事故的模范本色。

但是面对来自网上的材料，单独凭我个人的判断是不够谨慎的；所以我先后找到更有发言权的程介士老师及连曹夫妇的长女连静女士予以确认。程老师是曹老师长达60多年的亲密同事，他对50多年前的上医院内的事情如数家珍，但对中科院及复旦的事情也只是事后才知道。而连静女士自八十年代大学毕业后，就到中科院技物所工作。她告诉我，钱定榕是她认识的年长同事。钱已将此文发给她阅读。连静女士肯定了此文的真实性，仅对个别细节提出了修正。

让我们怀着崇敬的心情，再现那段埋没已久的真实历史。

1965年1月10日入夜，一架美制U2型高空侦察机从台湾起飞（台湾将这支部队编号为“黑猫中队”），飞越东海、黄海进入大陆，夜探包头（我国1964年原子弹爆炸的核工业基地之一）。这架U2刚一进入位于内蒙古萨拉齐的我军伏击空域，立即被解放军地空导弹部队一营击落。

U2机被击中时，飞机自毁系统失灵，包含多种仪器的飞机残骸、碎片散落地面。当地民兵展开了密集的搜寻，少校飞行员张立义被俘。在收集到的飞机残骸中，有一台是红外线夜间高空摄影机。这是从天而降、送上门来的礼品!

图3  台湾的黑猫中队（2010年摄自台湾）

图4  被击落的多架U2飞机在军事博物馆展出

（2017年摄自北京）

钱定榕先生当时已在中科院技术物理所工作。该所1958年由复旦及中科院合办，谢希德教授出任所长。归属中科院后，很多工作人员仍在复旦校内居住及工作。连志超奉命担任有关U2红外线夜间高空摄影机的研究组长。该任务代号为“651”（即65年1月份缴获的摄影机）。研究组的任务是要拆开分析结构，了解工作原理，最后争取仿制。

红外高空探测及摄影都需要在真空、低温状态下进行，工作中接触到液氢（高度易爆）。但是研究组成员都缺乏正确处置液氢的经验（连先生过去只用过液氦，惰性气体）。因此在4月9日晚上拆缷相机外壳时，不慎引发液氢爆炸！由于威力巨大，连志超先生胸腔被击中，壮烈牺牲。多名同事身受重伤。由于的该实验室的四楼外墙被炸出大洞，直接威胁5楼的安全。那时邻近楼里的复旦物理系老师们赶来救援。但在5楼搬动氧气钢瓶时，不幸发生爆炸后的次生灾害：5楼的楼板坍塌，复旦黄心源等老师坠落，黄心源老师成为此次事故中英勇献身的第二人。

图5、6  连志超烈士、黄心源烈士

（摄自龙华烈士纪念堂）

曹小定老师与连志超先生都是50年代我国留苏学者。他们在苏相识相恋（据悉，介绍人是时任我国驻苏使馆的二秘钱其琛先生）。60年代初他们学成回国，结婚后有一女一子，家庭里夫妻恩爱，工作中互相支持。面对突然的飞来横祸，曹老师表现出空前的坚强和勇敢。她没有向组织领导提出任何要求，却主动在医院慰问受伤的技物所和复旦的伤员。正如钱定榕先生所写：最该被慰问的人反而去慰问别人，令医生和伤员们极为感动！

图7 曹小定（左2）三姐妹和连志超（右1）在苏联留学

在追悼会告别仪式上，曹老师深情献上一副挽联。上联是“为革命而死，你得其所”，下联是“为革命而生，我须坚强”；横批是“为人民服务”。关于这一挽联，我早在1966年就有耳闻。当时我们全班（上海第一医学院医学专业1963级3班），在青浦参加农村“四清”运动。我听到杨岩同学（当时团支部宣传委员）在一次班级活动时，深情介绍了市委下发的基层党刊《党的工作》（《支部生活》也予以摘要转载）里刊出的曹小定老师的先进事迹。

程介士老师最近告诉我说，他与曹老师自50年代起同在上海第一医学院生理教研室工作；作为当时的支部书记及教研室副主任，程老师多次接待了《党的工作》编辑部派来的记者的采访，提供了曹老师一身正气、一心为公的许多材料。所以程老师希望我能再找到1966年的那篇文章。很抱歉，我至今还未能完成这一任务。

曹老师在这次事故后的坚强，还表现在她自己的研究工作上。那时曹老师已带领青年教师，开始从事针刺麻醉和针刺镇痛的机理研究，她每天都到上海市第一结核病防治院（现上海市肺科医院）进行临床观察。而该医院与爆炸后复旦物理楼遗留的墙上大洞仅一街之隔（政民路）。因此组织上建议她暂时不去那里，以免触景生情，悲伤过度。但曹老师始终以事业为重，忍受身心伤痛，不仅坚持工作，而且干得出色。有关“针刺镇痛效果与机体的交感抑制效应正相关”的科学结论就是那个时期的工作成果之一。

图8  曹小定等获1980年卫生部甲级科技成果奖

连志超先生及黄心源先生壮烈牺牲后，都被评为烈士，骨灰盒均被安放入龙华烈士纪念堂。或是冥冥之中的巧合，两位烈士的位置也是紧紧挨着，象征着他们两位天长地久的生死友谊！

曹老师一人挑起家庭重担。她在家里扶老携幼，与她的老父亲曹曾祥（1898—2000，一生跨越三个世纪的百岁老人）相依为命，相互照顾；自幼痛失父爱的女儿连静、儿子曹铮，在外公外婆的全力帮助下，由曹老师抚养成才。各级政府、技物所及上医也给予抚恤和关怀。

曹老师十分珍惜革命烈属的荣誉，更加勤奋努力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之中。她忠诚地实践了“为革命而生，我须坚强”的庄严诺言，把上医的中西医结合针刺研究工作当作自己毕生的事业，并取得了卓越的研究成果。

她还担任上海市针麻原理协作组的组长，组织全市大联合协作，曾三次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接见和称赞！在当年“文革”错综复杂的形势中，曹老师曾在全国性会议上仗义执言，抵制“四人帮”在卫生系统的恶势力对老干部的污蔑，因而自己险遭不测。“文革”后她受到了钱信忠部长的表扬。

图9  曹小定撰文纪念周恩来总理（1998年）

1975年起正式组建的我校针麻研究组（后为针刺原理研究所、神经生物学教研室），由一群资历相近的中年骨干教师组成。曹老师以公正无私的态度，真心实意支持来自不同教研室的老师们进行科研探索，开展多学科的科研协作。科室内从未出现过所谓“文人相轻”、“一山容不得二虎”的局面。几十年来，优良传统得以继承发扬，针刺原理研究红旗不倒，一直保持着全国重点学科的领先地位，这首先得益于曹老师率先垂范的榜样力量。

在改革开放初期起，曹老师以高度执着的事业心在上医率先建设中西医结合基础国家重点学科（包括WHO传统医学合作中心），之后又于90年代初创立医学神经生物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她坚持老中青三结合，开辟了“以科研任务带动学科建设，以学科建设促进基地建设，以基地建设推动新学科建设”的创新道路。像这样接连建设国家重点学科及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创举，在上医是绝无仅有的成功范例，即使在全国也是罕见的。

图10 曹小定创建WHO合作中心和国家重点实验室

从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一名老共产党员的人格魅力，一位优秀科学家的高风亮节！她的高度执着的事业心、无私奉献的责任心、尊师爱生的仁爱心，成为弘扬上医光荣传统的强大精神力量。

该文全文发表在复旦大学《校史通讯》总124期

2017年11月30日